吳念真 vs. 吳定謙
天蠍座、「白肉底」的吳定謙比起獅子座、「黑面」的吳念真整整高出一個頭,兩人對話你來我往,「幹!」「靠夭!」此起彼落,比大聲兼動手動腳,毫不客氣。
撂起狠話針鋒相對,但在人生步伐上,父子間卻存在某種奇妙的默契。退伍後在輔仁大學夜間部主修會計學的吳念真,26歲時創作第一部劇本;3年後以《同班同學》奪下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,同年進入中央電影公司擔任企劃部編審,從此催生出數十部膾炙人口的台灣新電影。
而26歲的吳定謙,台灣大學戲劇系畢業後,今年首度獨當一面,在綠光劇團新戲《出口》中執導演筒。明年初重新上演的吳念真編導舞台劇《人間條件1》中,他也擔綱演出。
父子同台,吳念真大部份時間都很酷,雙手交叉胸前,說話一停頓,眼神就嚴肅起來。倒是吳定謙表情豐富,眼睛三不五時望向老爸側臉,偶爾還用手肘頂他一下。
在不停的調侃與幹譙中,有種「道上男兒」的相知相惜與「兄弟默契」在流動。吳定謙讀得懂父親生命中的滄桑,吳念真看得出兒子需要的自由呼吸。把這最珍貴的理解送給對方,其實也不必明說,反正,彼此都懂。
粗獷又細緻,另類又動人,這是吳念真與吳定謙的父子關係。
問:26歲時的吳念真跟今天26歲的吳定謙,不管是做的事情、面對的環境上,有什麼不同?
吳念真(以下簡稱真):我30歲的時候生他,26歲時我已經出第2本書,拿過2次聯合報文學獎,開始寫第1個劇本。可是大學還沒畢業,因為我是當完兵才開始念大學。
退伍之後念書,覺得一切才剛開始,正要打基礎,人生到底要做什麼?還不確定。我跟他不一樣的是,我們那年代覺得當完兵就要負擔很多責任,要養家、戀愛;戀愛就要結婚、買房子。他們當然也有負擔,但大概可以省掉養爸爸這一項。我們這一代是奉養父母的最後一代,也是自己可以養自己的第一代。
問吳定謙(以下簡稱謙):你會同意你這一代比父親當年輕鬆嗎?
謙:我覺得壓力不一樣。每個世代都有必須面對的問題。我們這一代要出頭很容易,但想要站在一個地方不倒,很難。像現在出國很容易,但要怎麼跟更遠的人競爭?這是我們要面對的問題。
問真:你在定謙成長過程中就會特意灌輸這種憂患意識?
真:不會。
但我以前跟太太講過,有機會就讓他出國,看看進步的社會到底在發生什麼事。後來他也去啦,但因為太小,什麼都不記得,只記得荷蘭的公共汽車。
謙插話:幹,你叫我3歲去荷蘭,我哪記得啊!千萬不要像這種父母,送3歲小孩去歐洲玩一趟,然後回來一直說「3歲就送你去歐洲。」我甚至懷疑我根本沒去過,只是他們拿圖片給我說「嘿,吳定謙,你去過荷蘭喔!」
做喜歡的事,日子比較好過
問真:你講過很多次要給小孩充分自由,但當過父母的都知道,這真的很難。
真:我16歲就離家到台北工作,很多觀念跟別人不一樣。父母親沒管我們,我們還可以自己找到一條路。有些朋友的小孩明明喜歡音樂,父母偏叫他念醫,痛苦得要死。我絕不扮演這種角色。
我最討厭一件事:自己做不到的事叫兒子做。有一次他媽媽罵他「數學這麼爛,也不去補習」,我聽了受不了說:「我也很爛啊!」我大學數學考10.18分是人生奇恥大辱啊,憑什麼叫兒子數學很好?他現在的分數還比我們兩個屌。
未來的世界,你只要做你喜歡的事,日子就會比較好過。我畢業前就知道我不會走會計,因為當時已在中影寫劇本。教授跟我說:「你成績不錯,應該走會計,做那個不是事業。」但現在只要大學同學聚會,很多人都講,他這輩子最幹的就是做會計,無趣。
自己就有這種經驗了,為什麼還要兒子去做?還有,憑什麼認定哪個行業就會比較好?在裡面就會很快樂?誰說的。
問謙:雖然父親這麼說,但你走上戲劇這條路,真的沒有受到他任何影響?
謙:他從來沒有叫我要做什麼或不要做什麼。如果自己選錯了、選得不開心,也是一種學習,必須自己去面對。
我曾問:「我長大了,你希望我做什麼?」他說:「你做什麼都好,不要當編劇就好了。」(吳念真在旁大笑)當時當然覺得好笑,因為他自己就是個編劇。
對我影響最多反而是小時候,他因為工作常租各式各樣的錄影帶回家看,他看我就跟著看。那些東西一直存在我腦子裡,跟著我慢慢長大。
後來真的想念戲劇時,回想起來,我吸收的資源好像比別人多了一點點,就是從小到大因為他的關係。
真:你希望你兒子幹什麼,你就做給他看。你如果希望兒子沒事多看書,那你每晚會不會拿一本書來看?不要自己看電視叫兒子看書。
人家問我希望兒子做什麼?到現在都沒有變,我希望他健康、善良、樂觀、幽默、朋友多。這樣就好。
沒想過做得好要讓父親驕傲
問謙:講到生涯,年輕人最想追求的就是「做自己」。當你決定要走一個父親了解、甚至有權威去評斷好壞的領域時,沒有任何掙扎或壓力嗎?
謙:坦白說,我覺得還好。
在我決定去申請戲劇系,以及考上決定要去念時,他們是最後被我告知的。
真:對,那時我跟我太太講:「完了完了,免想要靠依了(台語)。」
謙:大概我也是滿「做自己」的人吧,至少目前為止我都沒有後悔。我沒想過做得好要讓他驕傲,也沒想過做得不好,他會來指導或批評。
真:我的想法是:先讓他選。沒進去過,怎麼知道怎麼樣?選擇錯誤,重新念大學都沒關係。多花4年,省得以後痛苦40年。如果他真的念得沒興趣,我會出來建議他:「換」。
問真:你當時沒從「專業」角度評估,他到底是不是這塊料?
真:阿狗阿貓都在做了,他去念應該比別人好一點吧。
問:從「父子」轉為「同行」,有沒有看到不一樣的彼此?
真:我們在工作場合可以消遣來消遣去,但是演出很嚴肅。在家裡我們是各做各的,有狀況他就從房間下來聊一聊。有時兩三天也沒見到一次面,我聽到他回來,碰碰碰,看一下幾點,王八蛋,這麼晚回來,這樣子而已。
謙:我記得小時候有次被我媽罵,她講到一半突然說:「吳定謙,你知道媽媽為什麼會跟爸爸結婚嗎?」我說因為爸爸是吳念真。她說:「錯!不是,因為爸爸做事很認真。」我真的滿佩服他的,因為……(吳念真仰頭望著天花板)。
(記者插話)問真:為什麼他說很佩服你,你的表情是這樣?
真:因為我不太覺得啊,他從來沒表達過佩服我,他很不屑我。
謙:身為他的家人,我跟我媽都看到他痛苦、寫不出來、焦躁的那一面。可是,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選擇這條路。在我眼裡,我覺得他面對自己工作的時候非常認真,只有面對食物時很不認真,隨便吃都好。
這可能是他潛移默化給我的影響,你在選擇自己的工作時,有權利去選擇喜歡去做的,可是選擇以後,請你認真去做。